船篷内空间狭小,苏焕和慕行舟相对而坐。背篓放在脚边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苏焕透过低矮的船篷缝隙,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喧嚣的湖岸。
巨大的船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号子声、锤击声、水声……汇成一股无形的洪流,冲击着他的耳膜。
“这潭水……深得很呐……”苏焕在心中无声地叹息。他收回目光,看向对面闭目养神、仿佛已入定的“小道士”慕行舟,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小船载着两人,如同投入巨大漩涡前的一叶扁舟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湖心弥漫的晨雾之中,驶向那座笼罩在霞光与迷雾中的应身禅寺。
小船在薄雾中靠岸时,渡口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已被无数脚印碾成了湿滑的绿泥。二人又换乘青篷马车一路向着落霞峪出发。
车轮碾过泥泞,留下两道深痕,很快又被山道上络绎的人迹覆盖。等到了山脚下,苏焕带着慕行舟下车,将马车遣散。
“走上去。”苏焕紧了紧背篓的藤条带子,篓里装着几卷新誊的道经和几包药草,压得篓底沉甸甸的。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慕行舟——或者说,此刻的“小道士赵舟”。
慕行舟正踮着脚,伸手去够崖边一丛垂挂的紫藤花。宽大的靛蓝道袍袖子滑落,露出一截纤细却覆着薄茧的手腕。她指尖刚触到那串铃铛似的花穗,几只受惊的山雀便扑棱棱从叶底窜出,带落几片沾着晨露的叶子,正砸在她挽得一丝不苟的道髻上。
“呀!”她低呼一声,手忙脚乱地去拂头上的水珠和碎叶,脸上却不见懊恼,反倒漾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,眼睛亮得像山涧里洗过的黑曜石。“师兄你看!这花比咱们后山那几株开得还疯!”她声音压得低,带着少年人刻意模仿的沙哑,却掩不住那股子鲜活的雀跃。
苏焕没应声,目光掠过她沾了泥点的布鞋,投向蜿蜒而上的石阶。山道两旁,古木参天,枝叶交错成浓密的穹顶,滤下斑驳跳跃的光影。空气里弥漫着腐叶、湿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花混合的浓郁气息,与记忆中上次随林青一行人马来时的凛冽肃杀截然不同。
三三两两的香客与他们擦肩而过。有拄着竹杖、步履蹒跚的老妪,竹筐里垒着高高的黄纸元宝;有结伴而行的妇人,臂弯挎着盖了蓝印花布的竹篮,布角下隐约露出成把的线香和红烛头;还有几个短打扮的汉子,肩上扛着捆扎好的粗香,那香有小儿臂粗,显然是供奉大殿的“头香”。
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,脚步声、低语声、竹筐与背篓的磕碰声,汇成一股持续不断的嗡鸣,沿着山道向上流淌。
“人还真不少。”慕行舟凑近了些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,“那天闹出那么大动静,血怕是都没冲干净呢,这些人倒像是全忘了。”
苏焕没回头,只“嗯”了一声。他目光扫过一个正费力爬坡的老汉,老汉背上的竹筐里,除了香烛,竟还斜插着一把崭新的柴刀,刀柄缠着红布。另一个精瘦汉子,腰间鼓鼓囊囊,行走间隐约有金属摩擦的轻响。
落霞峪望佛岭的“霞光金顶”已成奇谈,吸引的又何止是善男信女?这喧嚣的人流里,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,多少颗蠢蠢欲动的心?他捏了捏袖中那枚温润的青羽令,冰凉的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沉静了几分。
山路渐陡,日头也毒辣起来。等二人转过一道山梁,那座熟悉的驿站便赫然撞入眼帘。
归林驿。
这家客栈依旧静卧在几株巨大的古槐荫蔽之下。门前那杆褪色的酒旗懒洋洋地垂着,旗角被风掀起时,露出底下那个被烟火熏得发黑的“驿”字。喧嚣的人声从敞开的门洞里汹涌而出,混合着饭菜的香气、汗味和牲畜的腥臊。
二人踏进门槛,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。大堂里几乎座无虚席,长条板凳上挤满了歇脚的香客和脚夫。跑堂的伙计托着堆满海碗的木盘,在桌椅缝隙间灵巧地穿梭,吆喝声此起彼伏:
“三号桌的酱牛肉、烧刀子——”
“五号桌素面两碗,多加辣子——”
“让让!热汤!烫着喽!”
苏焕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大堂靠里、临近后厨门帘的那张榆木方桌——正是上次他与林青、马青虎等人围坐,也是后来那场血腥冲突的中心。
桌子还在原位,桌面被擦得油亮,只是细看之下,那原本平滑的木纹上,又添了几道新鲜的、深浅不一的刀痕,像是顽童的涂鸦,又像是某种无言的标记。桌腿旁的地面,青石板缝隙里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些。
“两位道爷,这边请!这边宽敞!”一个眼尖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,脸上堆着热络的笑,嗓音洪亮。他引着二人走向的,正是那张方桌。
苏焕脚步微顿。慕行舟却已抢先一步,学着少年人莽撞的样子,一屁股坐在了长凳外侧,还故意晃了晃身子,让那凳子腿在石板地上蹭出“吱呀”一声响。
她仰起脸,冲伙计咧嘴一笑,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:“小哥,有劳!两碗素面,一碟酱菜,再沏壶热茶!赶了一路,嗓子冒烟啦!”
“好嘞!素面两碗!酱菜一碟!热茶一壶——马上就来!”伙计高声应和着,转身钻进了人堆。
苏焕在慕行舟对面坐下,背靠着冰凉的土墙。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。柜台后拨弄算盘的掌柜,虽然换了人,但还是那般热情,只是鬓角的白发比起之前那位多了几缕。墙上挂着的木菜牌,依旧整整齐齐,只是有几块边缘的木茬是新的,显然是后来修补过。角落里,那扇通往马厩的小门虚掩着,门板上几道深刻的抓痕依旧清晰可辨。
仅仅几天的时间,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。桌椅归置整齐,地面打扫干净,伙计殷勤依旧,掌柜算盘声声。空气里弥漫着热汤面、酱菜和劣质烧刀子的混合气味,掩盖了曾经的血腥。这种变化在这家驿站中不知已经循环了多少次。
但有些东西,终究是不同了。
邻桌几个敞着怀、露出结实胸膛的汉子,正就着大碗喝酒,声音洪亮地谈论着今年的收成。其中一个光头汉子,手背上蜿蜒着一条狰狞的蜈蚣疤,他说话时,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瞟向大堂角落一根支撑房梁的粗大木柱。那柱子靠近地面的地方,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得多,像是被反复擦洗过,却怎么也褪不去那层浸入木纹的暗沉。
另一桌,一个穿着体面绸衫、像是商贾模样的中年人,正慢条斯理地夹着一块酱牛肉。他坐的位置,恰好是上次刑部员外郎陆建钊溅血倒毙之处。他似乎毫无所觉,只专注地咀嚼着,偶尔端起酒杯抿一口。
慕行舟也安静下来,双手捧着伙计刚送来的粗陶茶碗,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茶水。热气氤氲中,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却像两泓深潭,不动声色地将大堂里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——伙计端盘时微微发抖的手腕,掌柜拨算珠时偶尔停顿的瞬间,角落里那个一直低头擦拭桌面的老伙计,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腕上,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浅色刀疤……
“面来喽!”伙计的吆喝打破了短暂的沉寂。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,一碟油亮的酱腌萝卜条,摆在了二人面前。
苏焕拿起筷子,挑起一箸面条。清汤寡水,几片菜叶漂浮其上。他正要送入口中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慕行舟的动作。
她没动筷,只是用筷子尖,极其轻微地拨弄了一下碗沿外侧靠近碗底的位置。那里,有一道极其细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浅褐色印痕,像是某种汤汁干涸后留下的印记,形状有些怪异。
慕行舟抬起头,迎上苏焕的目光。她没说话,只是极快地眨了一下左眼,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,带着一丝了然,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促狭。随即,她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,大口吃起面来,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无意识的习惯。
他沉默地吃着面,粗糙的面条滑过喉咙,带着一丝谷物的微甜,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、铁锈般的余味。那味道若有似无,萦绕在舌尖,如同这归林驿本身,看似洗刷一新,却总在不经意处渗出旧日的腥气。
苏焕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对面。慕行舟正埋头吃面,腮帮子微微鼓起,吃得认真又满足,像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少年道士。她方才那极其细微的、拨弄碗沿的动作,还有那无声的眨眼和促狭的笑意,却清晰地烙印在苏焕脑海里。
那份敏锐的观察力,那份在喧嚣中捕捉细微痕迹的冷静,绝非一个寻常人所能拥有。她不仅看到了碗底那道浅褐色的、如同旧日血痕的印记,更看穿了这驿站表面平静下涌动的暗流。
苏焕心中暗叹,这丫头,果然不一般。她虽然性格俏皮、跳脱、随性,但也心思缜密,洞察秋毫。她清楚这归林驿的过往,明白那碗沿印记背后的凶险,却选择了用这种近乎戏谑的方式点破,既传递了信息,又维持了“赵舟”这个身份该有的懵懂表象。这份分寸感,这份在刀尖上跳舞的从容,让苏焕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。
至少,苏焕心想,这趟应身禅寺之行,有她在身边,或许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麻烦。她懂得收敛锋芒,知晓利害,也懂得隐忍,吃的了苦,不会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一样,贸然捅破马蜂窝。
虽然她背后那神秘的黄鹂谷依旧如迷雾般令人不安,但眼前这个“小道士”,似乎是个暂时可靠的同行者。